作者:陳亭亘
成大有很多聰明又有能力的孩子,但我往往在諮商室發現這種能力變成悲劇的起點。
不管是研究所的孩子兩眼無神的說「因為我念完大學部,所以就繼續念上來了」;因為考了75級分所以從父母、爺爺、高中導師、校方、系上都強力說服他念醫學系,因為那「社會地位比較高,講話比較大聲」;因為目前系上的成績還應付得過去,所以縱使不符合自己的興趣也沒有轉系的理由;因為很聰明凡事記算投資報酬率,父母也希望孩子往這樣的方向前進但孩子卻漸漸地失落對生命的熱情;因為不知道要找什麼工作,所以就繼續往上念了研究所,其實也沒有學術興趣就只是會考試。
能力成為一種無法擺脫的腳鐐,而父母並沒有發現自己一直增加孩子的負累。
沒有一個父母不愛自己的孩子,每個父母都深愛著自己的子女,用盡各種方式想要保護自己的子女不受各種問題的波及,每天打電話監控孩子的行蹤、設下很多禁令不准孩子作這個作那個(不准騎摩托車、或是給人載,族繁不及備載),對孩子的金錢作出掌控以免孩子太過奢侈,希望宿舍可以十二點以後斷網以免孩子熬夜,希望系上作業出少一點免得孩子熬夜,希望學校多辦一點英語課程訓練以免孩子的國際化能力輸給其他人,希望學校多給一些交換學生的機會與補助好讓孩子可以出去看看世界,希望孩子可以去參加社團活動但是孩子比較宅不知道學校可以怎麼協助,希望,希望,希望...。
今天一場新生家長座談下來,家長的希望壓到我幾乎無法喘息。
成功大學的基礎學分數非常重,而且各系對必修與選修的門檻非常高,對於外系選修可以承認的比例又非常低,這導致了學生所有的重心都在系上,好處是基礎訓練扎實,害處是沒有機會去試探選修不同領域的課程,只能念完再想辦法(本科系就沒興趣怎麼可能成績到轉系或是輔系雙主修標準?),在這樣的背景下,加上大環境的經濟狀況不佳、世界局勢動盪,父母巴不得孩子身上多幾把刷子好找到一個安穩得不得了的工作,巴不得孩子每天24小時中醒著的每分每秒都在學習,英文數學專業科目,好贏過其他的人,免得一輩子辛苦。
父母希望得太多了,而孩子需要一點空間探索自己的希望究竟是什麼。
我遇過不只一個孩子在我面前茫然的說「我不知道自己的興趣是什麼」,高中以前都不給與機會探索,等到上了大學發現國文好不等於中文系會喜歡、數學好不等於會喜歡數學系、英文好不等於會喜歡外文系,孩子感到痛苦,卻不知道究竟這世界還有多寬廣,不知道自己究竟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成大的學生除了課業跟考試非常熟悉,剩下幾乎一無所有;剩下少數有很特殊的興趣,甚至被培養成為奧林匹亞選手的孩子,卻會因為各種因素被「說服」念別的科系,因為那個出路比較好,比較好賺,以後大家都不辛苦。
父母對孩子的愛,成為壟罩著孩子的玻璃帷幕,孩子對父母的愛,讓父母的期望成為自己的腳鐐。
因為愛父母,孩子捨不得讓父母失望、捨不得以後讓父母吃苦、捨不得捨棄高薪卻明顯不符合自己意志的學科、不願意因違抗父母讓父母傷心,父母因為愛孩子,捨不得讓孩子吃苦、捨不得讓孩子以後賺錢賺得少、擔心孩子會身體變差、希望孩子多學一點以後絕對不會沒有好工作、希望孩子可以找到一個安穩又長久又不辛苦的好工作。於是,「安穩」成為孩子與父母肩上與腳上沉重的負累,父母與孩子從此失去了探索人生的可能性。
孩子提到自己的興趣時那閃閃發亮的眼神 |
我記得遊戲治療的訓練,記得孩子會用自己的方式學習,大人該作的就是「不要幫孩子做得太多」。
當孩子說「我不會」,只要治療師判斷那是這個年紀的孩子可以作的事情,就會對孩子說「我覺得你可以,你可以試試看」,不管是花半個小時拉上拉鍊,或是花半個小時復元某個東西,不管他有多慢,治療師要作的就是「等待」,等待孩子自己完成以後跟他說「所以你會OOO了」,而不是告訴他「你好棒」,告訴孩子他學會了某個東西,而不是給予獎勵,但我們華人總是給予獎勵,而且不讓孩子摸索,不讓孩子迷惘。
我當學生會老人時,時常犯這個錯誤。
每次都一臉熱血的想給與孩子們很多意見,卻在這麼多屆下來以後學到一件很重要的事,「放手,是老人很重要的課題」,因為「孩子有屬於孩子的課題」,他們終究需要花力氣自己去經歷浪費很多力氣卻只能做到一點點事,把自己構想的事情拿去作卻總是難以落實有很多窒礙難行,發現自己有點愚蠢犯了很多錯,回過神發現自己還有很多更該作的事情卻已經臨屆卸任,這個跌跌撞撞的路,是孩子必須要走的,屬於「成長」的一條路,每個學生幹部都需要走過這條路,回過頭發現自已還有很多不成熟、當年應該多跟老人取經、或許仍然保有很多不可一世的傲骨。
沒有誰能剝奪別人成長的機會,當迴避了成長的痛苦時,也迴避了成長本身。
孩子,你慢慢走 |
回到身為一個諮商師的我身上時,或許我也不知不覺走得比案主快一些,雖然案主總是能跟上,但或許我應該陪著案主作更多的思索,更多的痛苦,更多的迷惑,更多的矛盾,因為,諮商師無法永遠陪伴案主,就像父母無法永遠陪伴孩子,我們需要交給案主的是思索與了解自己困境的能力,父母需要交給孩子的是自己判斷並克服困境的能力,我們都需要有更多的耐心,更多的無能,更多的理智,更多的擱置焦慮,更多的歸還責任,以及更多經驗與承受痛苦與不安全感的能力。
有時候我們是為了迴避經歷痛苦、焦躁的感受而無能陪伴的。
我發現自己是個沒耐心的人,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我終究不能代替誰走什麼路,我需要的是更高的容受力,承擔各式各樣的情緒與不安全感,為案主的痛苦蓄洪,陪伴案主慢慢地走出自己的路,而不是強力以自己的經驗為他指出一條路,那是我的而不是他的。
孩子,你慢慢走。
孩子,我會撐著陪你慢慢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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